作者: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桂娟、雙瑞、史林靜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有的作家善于“挖坑”,有的作家適合“鑿井”,李佩甫屬于后者。
晚春時節(jié),鄭州這座城該綠的葉綠了,該開的花也開了,70歲的李佩甫生活按部就班:散步與讀書。
“能夠從大雜院連骨碌帶爬地走出來,是閱讀拯救了我?!崩钆甯敛谎陲棇ψx書的推崇,“我有幸找到一支‘筆’,稀里糊涂做了喜歡又適合自己的事,我得好好握住它?!?/p>
對即將到來的“世界讀書日”,他說,閱讀是對生活最長情的告白。
1953年出生的李佩甫成長在河南許昌一個大雜院內(nèi),字還認不全的時候,就到處找書看,但凡帶字的紙片都要拿來翻一翻?!皶咎峁┑氖且粋€個生活的‘沙盤’,一些燙眼的句子,一些不同的生命體驗,對人的一生會起到不可估量的參照作用?!蓖陼r的閱讀體驗影響了他的一生,甚至直接引導他走上了寫作之路。
寫作過程中,李佩甫在以家鄉(xiāng)為中心的文學地域版圖中,發(fā)現(xiàn)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——平原。從此一馬平川的豫中平原成為李佩甫的據(jù)點,他以“地子”的身份開始了對平原的抒寫。2015年,李佩甫代表性長篇小說《生命冊》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。
“寫作就是把生活的黃豆,泡成長著根須又有著翅膀的豆芽?!痹诤芏嗳搜劾?,李佩甫不是天才型的作家,而屬于苦修派,通過一年年的堅持,“咬住”一支筆對社會生活做出有深度的藝術(shù)表達。
“我堅持認為不管怎么寫、寫什么,都是作家對社會發(fā)出的聲音。我堅持認為,文學不應是大眾的附庸,而是人類生活的先導?!?/p>
李佩甫在鄭州商都遺址公園內(nèi)。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李安攝
從“姥姥的村莊”到“文學的家園”
草地:都說童年是作家創(chuàng)作的母題,您也說過:“我真正的文學生涯應該是從回憶童年開始的”,童年經(jīng)歷對您日后寫作有什么影響?
李佩甫:我出生在許昌一個大雜院里,五行八作的人都有。那是一個貧窮的年代,記憶中肚子總是很餓,為了混三頓飽飯,每個周末和寒暑假我都會步行二三十里到姥姥的村莊去,所以,我的童年基本是在姥姥的村莊度過的,我所受到的鄉(xiāng)村生活熏陶也主要是童年時期。一個小孩在姥姥的村莊走來走去,不自覺會用一種外來人的視角打量,很多村里人覺得平常、平淡的事,于我卻非常新鮮,那段記憶也成了我日后寫作的儲備。像《黑蜻蜓》中的“小臟孩”和《紅螞蚱 綠螞蚱》中的“我”,都有童年的影子。
另一個對我影響較大的經(jīng)歷是姥姥的“瞎話兒”。那時農(nóng)村的夜特別黑,睡覺的時候我都會偎在姥姥懷里聽她“拍瞎話兒”,就是講故事。每晚一個“瞎話兒”,總也講不完,姥姥當時已經(jīng)半瞎了,記憶力卻驚人地好,枝枝梢梢都講得很清楚,我就是在這些“瞎話兒”里泡著長大的。后來姥姥去世了,“瞎話兒”卻留著,我小說中的神秘性、傳奇性也主要來源于姥姥的“瞎話兒”。
草地:您在城市出生,卻將大部分筆墨傾注到鄉(xiāng)村,比如《小小吉兆村》《羊的門》《生命冊》等,寫作專注點幾乎都是農(nóng)村生活的變化,農(nóng)民命運的變化,為什么?
李佩甫:我雖然出生在工人家庭,但少年時期,很多時間都是在姥姥的村莊里度過的,我就是一個“小臟孩”,一手挎著草筐,一手拿著鏟子,在鄉(xiāng)野里跑來跑去,成為一個“編外”的割草孩子。也就是從那時起,我認識了平原上各種各樣的草,在很多時間里,我覺得自己也成了平原上的一株草。
到了中學時代,我下鄉(xiāng)當知青,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(nóng)民,干著各種各樣的農(nóng)活,依舊是與草木為伍。那個時候,我知道“瓦塊云,曬死人”,知道“麥忙不算忙,要忙還是桑葉長”。作為知青生產(chǎn)隊長,我經(jīng)常跟一群支書、隊長去公社開會,我很自豪走在他們中間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我打量著一個個太陽高懸的日子和無邊的田野,品味著光腳蹚在熱土里的感覺,我覺得我跟土地的顏色一樣,這些生活記憶已經(jīng)浸潤到我的血液中了。
草地:從1978年第一篇作品《青年建設(shè)者》公開發(fā)表到現(xiàn)在,您已在創(chuàng)作這條路上走了40多年,當初如何從一名技術(shù)工人走向文學創(chuàng)作這條路的?
李佩甫:青年時期,我是一個沒個人志向的人,抱著為國獻身的意念走到鄉(xiāng)村,雖不知要干什么,卻很有激情,時刻準備著,隨時把自己交出去。1974年,當知青的第三年,我被推薦到許昌上技校,上學期間負責辦黑板報,在這個過程中開始嘗試寫作。
技校畢業(yè)后被分配到機床廠當技術(shù)工人,夜班空閑時候就讀讀書,寫寫文章。當時寫了一篇短篇小說寄給了《河南文藝》,沒過多久就接到了公函,邀請我去鄭州改稿,當時很興奮,第二天就請假去了,八天改了八遍,改得面目全非也沒能發(fā)出來,很受打擊?;厝ズ蠼Y(jié)合自己的經(jīng)歷,又寫了一篇《青年建設(shè)者》,講的是一位年輕技術(shù)工,懷著一腔熱情為祖國建設(shè)事業(yè)奉獻青春的故事。這篇文章登在了1978年《河南文藝》第一期,當在目錄上看到“李佩甫”三個字時,我就想著一定要繼續(xù)寫。
草地:您曾說“小說的第一句話對我來說是一錘定音的”,您在寫作中會有如何開端的焦慮嗎?
李佩甫:我寫作比較講究文學情緒,一定要找到語言行進的方向,也就是作品開端的第一句話,才能順著這個情緒走下去。寫《生命冊》的時候,就是因為沒有找到第一句話,我把已經(jīng)寫好的8萬字全部廢掉。然后就去下鄉(xiāng)當知青的地方,住了三個月,重新去熟悉那片地域,才有了“我是一粒種子”的開端。
草地:您覺得寫作中最難和最重要的是什么?
李佩甫:寫作最難的就是重復,認知的重復、情緒的重復、想象力的重復,每次都希望能避開,但又不能完全避開,這是最痛苦的。所以每一次寫作都應該是重新開始,要把上一篇的文字情緒全部熄掉,但思維是有慣性的,你想重新開始,未必就能重新開始。
情感是寫作的靈魂。作家情感的真誠度對作品質(zhì)量有很大的影響,文字騙不了人,一旦進入文學深處,就藏無可藏。
很小的時候就吃到了“文字里的面包”
草地:您的文學之路靠什么來引領(lǐng)和滋養(yǎng)?
李佩甫:我的人生得益于閱讀,是閱讀拯救了我,它讓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吃到了“面包”,文字里的面包。我是工人家庭出身,父親是一名鞋廠工人,三代赤貧。我很小的時候就讀了大量的書,從小學三年級開始,我就是家里最有文化的人了,寫信填表都是我。
因為父母都不識字,所以我是野讀、亂看,凡是有文字的東西都找來。我同學的父親清華畢業(yè),家里有很多藏書,但由于時代問題,他家的書都鎖在柜子里。想看而不得,是非常痛苦的,那時就經(jīng)常偷家里的東西去找同學換書。
我讀的第一部外國文學作品《古麗雅的道路》,就是從那位同學家里借來的,正是這本書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,也由此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跡。這是一本有氣味的書:面包的味道、果醬的味道,還有沙發(fā)、桌布和羊毛地毯的味道。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面包,但在中國最饑餓的年代,我卻吃到最鮮美的“面包”。
到青年時期,回城上了技校,我一下子辦了四個圖書館的借書證。是閱讀讓我認識到世界很大,讓我知道什么是苦難深重,什么是高貴,什么是優(yōu)雅。在書里,我看到了巴黎圣母院,我讀到了各種各樣的生命狀態(tài),我知道“好”的標尺是什么。
草地:您這一代“50后”作家,經(jīng)歷了上世紀80年代文學的大繁榮,大量現(xiàn)代文學譯作出現(xiàn),您曾說自己“張開所有的毛孔拼命地去吸收”。
李佩甫:上世紀80年代是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接軌的一個時期,適逢改革開放,各種文學流派、文學思潮進入中國,對我來說是一個大開眼界、大量“吃進”的時代,也是我?guī)资暌詠黹喿x量最大、最密集的一個時期。初讀馬爾克斯的《百年孤獨》相當震驚,開篇第一句至今難忘:“多年以后,面對行刑隊,奧雷里亞諾·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。”這種敘事、思維方式,帶來的是對歷史的穿越、對生命的整體關(guān)照。我們幾乎都受到了馬爾克斯的影響,很多作家在一段時間內(nèi),都會忍不住地用“多年以后”這種表述方式。
這個充電期一直延續(xù)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,我見識了好的文字是什么感覺,那個階段也出現(xiàn)了很多模仿性作品,但我這個人模仿力不夠,我又逐漸回到了自己熟悉的“平原”,也慢慢找到了自己的寫作方向和寫作能力,建立了自己的文學自信。先是學習,然后是“走出”,只有走出才能創(chuàng)造出民族的文本。
草地:您怎么看待閱讀?
李佩甫:閱讀是非功利的,是一種滋養(yǎng),是豐富人生、開闊視野、清洗自己的最好方式。閱讀也是提升自身的唯一捷徑,它在你面前擺下很多“沙盤”,讓你看到你未經(jīng)歷的各種各樣的人生,走進你所不熟悉的生活領(lǐng)域,讓你在最短的時間內(nèi)建立對世界、人生的認知。
在文學創(chuàng)作上,找到屬于自己的“平原”
草地:您時常強調(diào)要“找到自己的領(lǐng)地”,您這一代作家有很多都找到了自己的寫作領(lǐng)地,比如莫言的高密東北鄉(xiāng)、賈平凹的商周、劉震云的延津縣,您的寫作領(lǐng)地是什么?
李佩甫:“平原”是生我養(yǎng)我的地方,是我的精神家園,也是我的寫作領(lǐng)地。我四百多萬字的作品,大部分都是在這塊土地上浸泡出來的。
我做技術(shù)工人時,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從工人生活開始寫,但總寫不出自己滿意的作品。上世紀80年代中期,我看了很多國外著作,吃了一肚子“洋面包”,卻沒有消化的能力,那個階段寫得很苦,找不到方向。每天晚上,我都像狼一樣在大街上走來走去,甚至勉強地去虛構(gòu)編故事。我知道,必須要尋找自己的創(chuàng)作源泉,打一口屬于自己的“井”。
1985年,我想起童年生活,想起姥姥的村莊,原來自己最熟悉的生活還沒有寫,于是就有了《紅螞蚱 綠螞蚱》。那時我發(fā)現(xiàn),我把對于鄉(xiāng)村的記憶寫了出來,我是有土地的。作品發(fā)表后,在文學圈產(chǎn)生了一些影響,自那以后我找到了自己的出發(fā)地,就是我最熟悉的家鄉(xiāng),寫作方向從這里開始了。
草地:所以您的寫作領(lǐng)地是從姥姥的村莊一步一步開始擴散的?
李佩甫:《紅螞蚱 綠螞蚱》找到了我的寫作方向,但這只是個開始,后來我延續(xù)這個方向又接連寫了《黑蜻蜓》《無邊無際的早晨》《村魂》等幾個中篇,進一步堅定了“從我最熟悉的領(lǐng)域出發(fā)”的信心。在這個過程中,我的寫作領(lǐng)地先是由家鄉(xiāng)的那一塊地方開始,而后慢慢鋪開到整個平原。
這個平原既是一塊真實的地域——豫中平原,也就八九個縣份的大小。這個平原又不是具象的,變成了我心中的平原,是重新再造后的一塊土地,是我對中原文化一次次認識再認識后形成的。
在文學創(chuàng)作上,找到了屬于自己的“平原”,就有了一種家的感覺,我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物,都是我的親人,在寫他們的時候,我是有痛感的。
草地:《羊的門》《城的燈》《生命冊》被稱作“平原三部曲”,這三部作品有什么內(nèi)在關(guān)聯(lián)嗎?
李佩甫:實際上它們是相互獨立的?!堆虻拈T》是寫“草”的,把人當作植物來寫,寫這塊土地上各種各樣的生命形態(tài)和生存方式;《城的燈》主要是寫農(nóng)村人的“逃離”,寫對“燈”的追逐與向往;《生命冊》是我對腳下這片土地認識的階段性總結(jié),寫的是當代知識分子的心靈史。
草地:您說寫完《羊的門》才覺得自己是一名真正的作家,為什么?有人認為您影響力最大的作品是《羊的門》,您自己最喜歡《生命冊》,如何評價這兩部作品?
李佩甫:在《羊的門》之前我寫過很多作品,也獲過獎,但總覺得沒有把自己最好的東西拿出來。雖然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后,我建立了一些文學自信,也慢慢找到了寫作的方向,但還是羞于說自己是個作家?!堆虻拈T》實際上是我寫得最順利的一部長篇,一年半完成。前面一氣呵成,結(jié)尾修改八次,我完全盡力了,我奉獻了一塊領(lǐng)地。
《生命冊》是我寫得最努力的一部書,歷經(jīng)5年,將50多年的生活經(jīng)驗和30多年的寫作經(jīng)驗重新盤點。主人公吳志鵬是一個“背著土地行走”的人,他是中國社會巨大變化中的一個當代知識分子形象。他身處時代旋渦時的清醒和抽離,對故鄉(xiāng)的愧疚、牽涉和羈絆,更像是我的“自省書”。
李佩甫在鄭州一家書店內(nèi)閱讀。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李安攝
文學不應是大眾的附庸,而是生活的先導
草地:寫作40多年,您的創(chuàng)作過程經(jīng)歷了怎樣的起伏?
李佩甫:每一次創(chuàng)作都是把自己全部交出去的過程,創(chuàng)作大部分時間都是痛苦的,面壁的時間遠遠超過頓悟。有時候會把十天半月寫出來的東西全部撕掉,因為沒有情緒,沒有感覺,進行不下去,但有些時候甚至不需要搭架子,里面的人物寫著寫著自己就跳出來了,創(chuàng)作就是一個不斷經(jīng)歷瓶頸并突破瓶頸的過程。
1985年到上世紀90年代初,是我寫作情緒最飽滿激越的時期,那時一天可以寫8000到1萬字,因為進入了自己的記憶和情感深處,找到了領(lǐng)地。這個時期創(chuàng)作生命力的勃發(fā),有對鄉(xiāng)村記憶的懷想,也有對鄉(xiāng)村歷史的追溯,還有對當時鄉(xiāng)村變化的思考。所以,寫作就是把生活的黃豆,泡成長著根須又有著翅膀的豆芽,寫不下去的時候,就到你熟悉的生活中去吧。
草地:您覺得作為一名創(chuàng)作者,對于生活現(xiàn)象的一種親歷式的觀察捕捉或者采風有必要嗎?您現(xiàn)在還會經(jīng)常去平原走一走,持續(xù)關(guān)注它的精神生態(tài)嗎?
李佩甫:作家想要扣住時代的脈搏,離不開生活,這樣才會對社會有比較鮮活且深刻的把握和認知。我每年都會到平原上走一走。并不為了寫哪部具體作品,只是為了一次次重新熟悉這塊生我養(yǎng)我的熱土。當然,每每在寫作上遇到困難的時候,我也會下來走一走,重新理一理思緒,重新點燃自己,也順手拾點什么。
草地:追溯歷史、立足當下、寫給未來,這是您文字世界的主動擔負,您也一直強調(diào)文學的標尺,為什么?
李佩甫:我認為,在這個世界上,凡是有實用價值的東西,都是有價的,凡是沒有實用價值的,都是無價的。一把椅子哪怕是金子做的,也是有價格的,但一個百米紀錄、一首名曲、一幅好畫,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都沒有實際用途,但體現(xiàn)的是人類體能、智能和想象力的極限。文學同樣如此,它是社會生活的“沙盤”,是一個民族思維力、想象力的寬度和極限,對具象的社會現(xiàn)實沒有實際的效用,但卻是人類精神之藥,可以滋潤心靈。
真正的文學應是一個時代的標尺和旗幟,我堅持認為,文學不應是大眾的附庸,而應是人類生活的先導。我們要有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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